遇見永懷赤子之心的妳——寫給台灣舞蹈先驅蔡瑞月女士
本文轉載自2006/7/7《台灣教會公報》)
◎作者:周馥儀(成大台文系碩士班學生、玫瑰古蹟研究小組成員)
◎參考資料:《台灣的舞蹈先知——蔡瑞月的口述歷史》,蔡瑞月文化基金會出版
蕭渥廷女士口述資料,2005年9月27日採訪,蕭靜文舞蹈團辦公室
一直以為與妳的相遇,只能停留在大學社團學長的追述,亦或是前年《舞者阿月》首演最後謝幕時,瞥見妳從觀眾席上接受獻花的背影而已。
沒想到,後來,在因緣際會下能與妳的生命有所交會。只是這份相遇卻是在妳過世後才來到。
去年五月底,聽聞妳在澳洲病逝的消息,我將自己前年觀賞《舞者阿月》的感動、旁及網路資料,在部落格上寫了一篇追悼妳的文章,因而受一份教會刊物的邀稿,而讓我得以採訪妳鍾愛的學生蕭渥廷女士,慢慢的與基金會有所接觸,結識其他到過舞蹈社、參與搶救的年輕朋友曜君、心芳、威霆、阿茂、天倫、智偉……,從他們對妳的追敘、回憶,而一段段織構出妳生命的樣貌。最後,我也因為參與籌辦妳的逝世週年紀念活動而踏入舞蹈社。
今年四月中旬開始,我們研究小組的成員們,利用週末密集討論,選定5月31日的端午節假期,在舞蹈社為妳舉辦追思紀念「531‧阮想伊‧讓我們相約在玫瑰古蹟」,以妳和夫婿雷石榆的愛情為線,串接出以「愛」為主題的活動,讓關閉已久的舞蹈社能重新為民眾所親近,期待這城市中的孤單身體,能在舞蹈社裡重新和空間、和人群談戀愛,希望民眾一同以「愛」在舞蹈社創造新的空間記憶。
我們發想,要製作一段關於妳與詩人雷石榆愛情故事的動畫,吸引更多年輕人來參加活動,雖然動畫最後因時間來不及而只能停留在文案,但為了草擬文案,我在捧讀一篇篇相關資料的過程裡,清晰看見妳對詩人的愛,一種上一代台灣人的真摯、堅定愛情模樣。
那年二戰結束,25歲的妳告別石井綠老師,和兩千多位旅日留學生坐著「大久丸」回來台灣,妳四處巡演、撒播舞蹈的種子在這塊土地上,妳在「國際戲院」的公演結束時,認識了從中國來的詩人雷石榆,他精通北京話與日本話,協助妳申請演出時和政府機關間的翻譯往來,在頻繁的互動中妳以天真、熱情與他相知、相戀。而我也看到著重精神甚於物質的妳,當妳和詩人結為夫妻後,他滿懷抱歉對妳說,無法給妳一個富裕的生活,但妳卻開心笑著、比著家裡牆上的滿滿畫作對他說,「你的畫就已經讓這個家很不一樣了!」。當時在台大任教的詩人,和妳共築了一個安定的家,一個精神生活富足的居所,妳們住在幸町九條通裡的台大宿舍,詩人的朋友們黃榮燦、魏子雲、覃子豪、楊三郎、藍蔭鼎、呂赫若常會來到家裡,大家一起談詩、談文學的新方向、談舞蹈如何推展。
我也為妳和詩人這樣的短暫幸福而深深慨嘆。在那樣殘酷的40年代末,妳們只因收到一張明信片寫著,「你們快來吧!很多人從香港渡往大陸,假如你去,他們會重用你!」,詩人沒有預警的就被莫名男子帶走,妳四處奔走營救卻遍尋不著,好不容易得知,詩人卻要被國民政府驅逐出境了。在基隆港邊,妳的心怦怦跳著,一路跑著、找著,終於看見詩人,妳還想辦完巡迴舞展後再帶著孩子大鵬與詩人一起走,卻不知這次港邊暫別,竟是一次久久長長的分別。詩人被流放到香港,而後妳卻入獄到火燒島,夫妻被活生生拆散了幾十年。
但我也為之動容,關於妳在苦難裡如何呵衛與詩人的愛情。妳在火燒島的一年多黑牢,當有機會到海灘出公差,妳總會沿著海岸線,撿拾一顆顆美麗的貝殼,邊揀邊許願,問天是否能再與丈夫相見。出獄後,妳在思念裡試圖和詩人聯絡,寫了一封只有署名、沒有地址的信寄往香港,信卻落到特務的手裡,讓妳往後的生活、教舞、表演,總有特務如影隨形,還要定期到警察局報告行蹤,但妳還是努力把握任何能得知詩人下落的機會,盡力突破「不得出境」的限制,受邀到國外進行舞蹈演出,在海外,妳小心翼翼打聽夫婿的消息。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,妳仍不知夫婿的下落,但篤信基督教的妳,依舊在每天睡前,為不得見的他禱告著。
成長在90年代的我,訝異妳對感情的執著、如此一往情深,當年詩人只以一只舊錶定情、短短兩年的婚姻,妳卻呵護這段愛情四十年,面對生死未卜的丈夫,起初不願接受親人建議、在戶口上與他先暫脫離關係;後來也拒絕有權勢的追求者、將詩人註冊為「死亡」。四十年後,獲知詩人的音訊,卻要學生帶話給他「各自婚娶」,但妳自己還是獨身到老。我在妳的愛裡,讀到一份「體諒」,不忍詩人在對岸孤零,希望他也能有人能照顧他,即使,妳要承受思念之苦到老。
而妳更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裡,將自己這樣的遭遇,編成舞作《傀儡上陣》與《牢獄與玫瑰》,當2000年進行舞作重建時,妳說,這兩支舞就是妳自己的故事。而我也從舞作裡,看見妳不被苦難困鎖的赤子之心,妳仍在舞作裡喻寫希望與期盼,透過藝術的真與善撫慰這戒嚴之島上的人心。
在《牢獄與玫瑰》裡,女舞者以佛朗明哥的舞步,在牆外敲著響板對牢獄裡的男舞者傳遞思念之意,縱使男舞者痛苦得不斷朝牆上撞去,但牢獄的禁錮依舊橫阻在兩人間,最後,女舞者將嘴邊咬著的那朵玫瑰,丟過監獄的小窗戶,送到男舞者的身邊。那牆隱喻著妳與詩人因白色恐怖而分離兩岸,但妳讓象徵「愛」的玫瑰穿過監獄的窗戶,到被囚禁的男舞者身邊,彷彿也是妳在絕境中以「不滅的愛」守護與詩人的愛情,對未來有所盼望。
而《傀儡上陣》裡也有類似的期盼。在流浪藝師江中清的「春花望露」配樂下,一男一女兩位舞者身穿中國古裝,男舞者不斷在後方控制女舞者的一舉一動,即使女舞者很努力想靠近搖籃抱抱孩子,她的頭、她的手、她的腳還是無法自主,只能配合男舞者手中的線擺動,雖然一個短短幾秒的剎那間,女舞者成功擺脫、抱到了孩子,但也只有那幾秒掙脫,之後還是被男舞者全場控制著,直到燈光暗去。在那幾個三拍裡,妳讓女舞者還能如母親般能抱著小孩,隱喻著母子親情雖不可能、只能在夢裡思念、盼望。
除了舞作,晚年的妳也還是懷抱著純潔良善的心。在與天倫、智偉準備追思活動的主持人講稿時,他們提起當年重建舞作的一段往事,那時八十歲高齡的妳,坐在排練場裡指導舞者動作,年邁之軀讓妳只能以手比劃動作,除非萬不得已才請男舞者將妳整個人架起來,直接示範動作,而在排練結束後,男舞者們一左一右將妳架起來移往樓下,下樓時,妳還調皮的擺動雙腳,一直說「飛起來了!飛起來了!」。追思活動那天,天倫模仿妳那時略帶撒嬌的口吻後,他和智偉就將我整個人架起來,騰空的我在那瞬間,彷彿也感染了妳當時的赤子之心,體會身體脫離地心引力的飛躍快感。
而妳永懷的這份「赤子之心」,也是我們研究小組不斷討論,期待未來舞蹈社能感染給年輕人的,讓這裡能成為年輕人展現創意、建構夢想的基地。即使舞蹈社如妳的人生,至今仍擁有著不斷被政治干預的身世,就像追思活動上一位女詩人致詞時,一一述說舞蹈社如何靠著民間的努力而得以保存,以此回應前一位揚舉政績的市府代表,女詩人說,她期許台灣不再有「政治」干預「文化」的現象,讓民間能更有活力。
我也如女詩人那般的期待,也深信唯有如妳以「赤子之心」留存給這島嶼的舞蹈人生,透過藝術打動人心的能量,台灣文化才會有更璀璨的圖景。而女詩人的期許也在追思活動那天一點一滴實現,那天天候陰晴不定,但前來的民眾卻將四十八巷擠的水洩不通,在繞行追思後,他們穿過窄門、走進舞蹈社,紛紛低身、拎起鞋子,赤足走過舞蹈教室的木頭地板,那一個個踏響的腳步聲,彷彿是人民向逝去的妳、向妳以生命深刻的這座舞蹈社,致上敬意的喝采聲。那些喝采也大力回應當天表演的歌手、舞者們,熱情回應他們獻上的每一段樂音、每一個舞步,那從土地生發的年輕之聲,彷彿讓民眾過往被黨國教育、物質捆鎖的枯竭之心,重新為藝術能量所洗滌。
雖然,這一切與妳的生命交會,都是在妳過世之後。但年輕的我,卻如實感受到妳帶給學生們的,那彌足珍貴的藝術能量,那是妳以赤子之心躍動舞蹈的每個身影,如妳在《印度之歌》裡航向光明的倩影;也如妳和詩人初次約會時,他獻給妳的詩句,
「這麼輕柔的聲音,發自這麼豐富的身體。
我也不由自主的,被她吸引,
被她煥發著東方與西方美感的身體,和眼神,和靈魂吸引。」
讓人無法再轉身視而不見,要正視這份根植在海洋國家文化的真善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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